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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對倫敦的印象多半停格在冬天的時光,或許是因為我在退伍後一年抵達倫敦,初來乍到,深陷巨大城市的陌生,對學院體系的探索以及正面面對藝術世界的衝擊都同時在那些寒冷的日子中進行;或許是碩二時自家鄉歸來,滿心徬徨地試圖重組自己對藝術的認識基準,在憤恨與焦慮中掙扎,最後才稍稍將自己從那重壓中釋放出來的那段經驗太過深刻;又或者,可能是當我完成了學業,自不斷湧上前來的學校報告與面談中抽離,不再被學院中追逐藝術同時被藝術追逐的氛圍所擠兌,而使我能真正地感覺這座城市的關係。高緯度的寒冷氣流總在清晨摸進我的窗沿,在我從床上醒來時先在我運動短褲下的小腿肚上賞我個兩巴掌,一夜的昏沈瞬間消散。穿上鞋襪外套,自冰箱裡最上層的夾層抓出一顆蘋果或一根香蕉便出門前往五百公尺外校園內的健身房。寒風刺骨,冬季的短暫日照使此時的天色依然昏暗,路上的行人一個個自他們被圍巾重重圍繞的肩頸下呼出陣陣的白煙,他們看向我,不確定吸引他們目光的是我的邋遢還是長髮亦或是首先自他們視線中顯現的一雙穿著不合時宜的短褲的雙腿。我通常無視這些眼光,把在路上吃完的果皮果核丟進車站前的第二個垃圾桶,觀望一下等待交通號誌的行人以及像鴿子一樣不斷在巴士站牌前躁動的人群,一輛輛倫敦地標般的雙層公車不斷經過,裡頭像個蒸籠,用蒸氣將每一扇車窗都映上一道印象派風格的模糊人像。

 

       看似乾淨,卻總帶給你一股莫名黏膩感的路面,我想這或多或少與那些在入夜後默默出現於人行道上的炸雞殘骸以及嘔吐物有關。除了英國國民品牌超級乾燥之外,人們穿著的各式皮衣,合身的,不合身的,黑色的,棕色的,飛行夾克,棒球夾克,騎士夾克,偶爾還有一些穿著體面套裝與大衣的上班族,把視線網上移動看到的總是白人臉孔居多;假日時段會看到許多黑人男性穿著鮮豔體面的全套西裝,拿著手機在路上高談闊論,我從來不知道他們的社會背景與談話內容是什麼,但那同時不屬於上流社會與基層社會的打扮與舉止令我印象深刻。再走幾步,看到專賣廉價冷凍食品與垃圾食物的Iceland後便右轉拐進校園小徑,小徑的末端是一棟早已被挪用作教學空間的教堂,就造型與建材上判斷應該是倫敦大火後第一期的建築,平時前門總是盤踞著一群穿著特異神態飄忽的藝術系學生,「真好,我從來沒心情與機會跟我的同學們這樣消磨時間呢。」我常想。接著再左轉走進建築之間的羊腸小徑,這恐怕是全英國最窄的一條通道,我在其中與他人擦身而過,彼此知道對方多半是同一所學校的學生卻從來不曾互相攀談。進到主要校區,裡面是一片巨大且被精心照料的青綠草坪,在冬季最冷的幾天會在清晨看到草坪被蒙上一層白霧似的寒霜;左手邊是學校建築物中歷史最悠久同時也是曝光率最高的主建築,我們叫它RHB,但它總讓我聯想到霍格華茲那迷宮似的內部結構。我喜歡裡面的學生餐廳,在裡面與晚我一屆的台灣好友度過不少有趣的中午用餐時間,我喜歡位在三樓左側的印刷工坊,來自耶路撒冷並畢業於Slade學院的Eli是印刷頭頭,很多人說他難相處,但我欣賞他對材料以及精準度的重視,我也喜歡在四樓右側的攝影工坊,Ivan與David是一對友善的攝影大叔,一黑一白但同樣熱心,幫助我度過不少技術上的難關。

 

       右手邊是其他幾棟教學大樓,每週舉辦藝術家座談的IGLT我其實不常進去,或許是課程設計不良,或是講堂空氣對流不佳,我在聽講時總是昏昏欲睡,當然也不排除我是個糟糕學生的可能性。與設計學院相連的便是我的目的地,我常在健身房的更衣室裏感嘆人種的先天性差異以及眾人對體態的執著;我喜歡在空空如也的錢包放入一英鎊的硬幣,為的就是能在這裡使用免費的置物櫃。然後我在簽到本的欄位中簽上自己也不甚確定的英文草寫簽名,推開三爪式的門欄進入健身房。碩一時在某次失敗的臥推中傷到了右肩關節,自那之後我便不再鍛練胸大肌,轉向闊背肌與後三角肌的訓練,我習慣先練習引體向上,可惜一直到我回國之前都無法突破單次15下的紀錄,有段時間熱衷負重訓練,但即使腰間的重量來到三十公斤,我也做不出傳說中的暴力上槓,而隨著負重而來的肌肉量也在我停止負重訓練後迅速萎縮回原貌,最後索性作罷。我也練滑輪平拉,據說這個訓練能矯正我右肩前凸的毛病,但成果不彰;前年也曾奮力練習單手划船,但後來考慮到時間問題只好捨棄。返國前重新回到硬舉的訓練中,在普通硬舉時能舉到120公斤,架上硬舉則是130公斤,希望往後的日子有望突破這個數字。訓練完畢後回到更衣室著裝,接著沿原路走到車站旁的大型Sainsbury's超市採買當天的烹飪食材:雞胸肉,花椰菜,蘑菇,豆漿以及一瓶蛋白奶昔。結完帳我會走到停車場前的計程車候車區的長椅上一邊喝著我的奶昔一邊看著前方的景色發呆,接著把奶昔瓶罐丟進身旁的垃圾桶,回到200公尺外的住處做早餐。

 

       我住在New Corss Road上的一處名叫Fairlawn Mansions的連棟建築中,室友是三個邋遢的西方白人。早晨偶爾會聽到他們出門盥洗準備上班的聲響,互動時感覺還算友好,只是衛生習慣實在令人難以苟同。我把洗手台旁架上的煮鍋加滿沸水放到瓦斯爐上加熱,待水滾後將所有剛剛買的食材一股腦倒入,然後在十分鐘後撈起,放入盤中快速吃完。這樣的菜色說不上好吃,但反正我也不在意好不好吃,倒是沒有廚餘問題,也不油膩,在清理善後上相對簡便,所以我就這樣吃了兩年半(碩一時吃了一整年的雞胸肉,但碩二不知為何突然覺得雞胸肉難以下嚥,只好改買價格相近,油脂稍多的腿邊肉替代)。接著快速洗完澡,換上差不多的衣服後前往與健身房相去不遠的工作室。

 

       碩一時,我的工作室空間被分配到位於地下室的入口處第一個隔間,坐在我對面的是來自愛爾蘭的Michael,另一個座位則是鮮少露面的台灣同鄉,他不喜歡我,我也不喜歡他。我與Michael的相處相對融洽,碩一時我們兩人常坐在各自的座位上,一邊說著垃圾話與牢騷,一邊蠢笑嘆氣。與我們僅一牆之隔的是來自瑞典的Petter,這個名字發音與Peter有著極大的差異,比起彼得,更像是培特,但我一直到半年後才發現到這個差異的存在。真是抱歉了,Petter;Petter是個體面的金髮帥哥,喜歡穿著正裝,讓我想起大學時的自己,其中主要的差別在於我不梳油頭,而且我沒有一頭金髮更不是帥哥。他總在十點半過後進工作室,悠悠地晃進我們的隔間,詢問我們當日的計畫並提醒我要趕快做點什麼才好。我想這或許是他對來自遙遠東方的國際學生表示關心的一種方式,我很感謝。然後我們會各自做著各自的事情直到下午四五點,中午時,Michael喜歡吃便宜的垃圾食物充飢,Petter會帶著自己的便當到一樓的某處用微波爐加熱他的午餐,內容看起來相當健康,而且是素食,大多時候我選擇不吃。之後我會回家用一兩顆雞蛋,義大利麵與醬油炒一盤馬馬虎虎的蛋炒麵,再回到房間做些雜事與胡思亂想。

 

       碩二後,我糊裡糊塗地有幸被邀請一起進駐工作室中的豪華獨立隔間,洗手台,熱水壺,微波爐,三明治烤盤與冰箱等等一應俱全。我們甚至裝了根橫槓作為無聊時引體向上的鍛鍊器材。在那巨大的墨綠色空間,我與Michael保留了碩一傳承下來的垃圾話寒暄傳統,但我們的作業節奏相比之下已然緊繃許多。Michael依然吃著他的垃圾食物,Petter選擇留在地下室,但他中午時會來我們這加熱他的便當,順便聊上兩句。取代Petter的是另外三位同學,分別是來自德國,左臉眼窩上有道豎疤的Daniel,來自希臘,一身龐克/都會嘻哈/有時候我也說不出是什麼風格的奇特打扮的Penelope以及來自洛杉磯的Francis。Daniel在碩一結束時做了件巨大的錄像裝置,於是他把那巨大暗淡的投影幕架在他與整個工作室之間,漫無天日地窩在自己隔出來的角落中剪著他的複雜錄像,乍看之下與台灣的跑馬燈新聞有八成像;他沈迷泰拳訓練,不喜歡洗澡,常常把自己搞到傷病滿身,眾人無言。Penelope要我們叫它Pennie,Pennie進工作室的時間非常不固定,但總是會與我們閒聊上幾句,作品是由粗糙輸出的裸露照片組成,畢展時則展出了一段男女互搏的行為藝術,我覺得是蠻有趣的作品;主業似乎是某種成人線上聊天與伴遊的奇妙集合,與Daniel一樣是泰拳愛好者,據說技巧相當厲害。Framcis是個友善的Gay,不過真的有不友善的Gay存在嗎?我寫到這不禁納悶,但他的錄像作品總是以鄉愁與孤獨等感性方式切入,時間的線性在其中也鮮少成立,對我而言頗有啟發性;Francis家鄉源自南美某處,熱愛趴踢,喜歡在工作室一邊放著大聲的南美動感音樂,一邊與友人吃著各式自製的南美風格料理,我常為此感到困擾。

 

       同時我放棄了保持飢餓的堅持,開始在午餐時間與台灣來的學弟到學生餐廳用餐,多半時間在討論藝術相關的話題,但偶爾也會一起抱怨一下所上的種種問題人物及鳥事;這個新養成的習慣造成我財務上的沈重負擔,但想想已經是在學院裡的最後一年也就算了。午餐後再各自回到自己的座位上,打打報告,為做不出來的作品大傷腦筋,偶爾與指導老師或外聘講師面談,接著再一起為各自的無知愚蠢感到消極。晚餐時會與台灣友人前往工作室對面的中國餐館 Uncle Wrinkle買外帶,學弟是牛肉炒飯的死忠顧客,但我一直不確定那個牛肉的品質,所以我有時候會改點蝦仁炒飯;偶爾遇到公休日會再多走幾步到另一間中國餐館耀記買他們的牛肉燴飯。在晚餐時間會繼續討論稍早的話題,這段經驗對我而言是英國學院生涯中的一個亮點所在。 

 

       週末我會在早晨趁著大家窩在家中大睡的時間進到工作室享受少有的寧靜時光,曾經作為公共澡堂的偌大空間在這個時候顯得特別安靜,稍作冥想似乎還能嗅到當時煙霧蒸騰的水氣在陽光下扶搖直上。如若是一月一次的展覽週,那麼我會把握所費不貲的交通週票趕往各大藝術空間查看展覽。我喜歡在Wharf Road上的Parasol Unit以及與其比鄰的Victoria Miro,我在這兩間藝術空間從來沒有看過不好看的展覽,唯一的缺點是交通不便;我也喜歡Whitechapel Gallery,座落在熱鬧的Whitechapel station旁,前往藝廊的路上會經過五顏六色的中東攤販,是鼎鼎有名的藝術單位,館內的書店藏書質量頗佳,本身也出了一系列關於各種藝術媒材與題目的論文集,展覽內容上則是平均之上,但偶爾會有經典回顧式的展覽,對數位媒材有愛,但有時候展出的藝術家或作品我看了也是似懂非懂;在Peckhem的South London Gallery的展覽品質很好,在藝術家的媒材選擇上比較常出現大型裝置或雕塑,二樓偶爾會出現錄像作品,但整體而言是個好空間,距離我的住處不遠是一大加分;在Cambridge Heath旁的數個藝術空間也在我的藝廊名單上,從該區最大的Wilkinson Gallery,Cell Project Space,IMT Gallery到Union Gallery,這些空間所挑選的藝術家與作品相較於White Cube一類的高級商業藝廊要來的更加實驗性,換句話說也就更難閱讀;想在這稍做抱怨的是,每個空間之間的距離相當尷尬,坐車太近,走路太遠,加上迷宮般的相對位置總是令我覺得在尋找空間所耗費的心力遠大於閱讀展品。較大的藝廊諸如White Cube, Hauser & Wirth,Newport Street Gallery,Guggenheim, Gagosian Gallery還有Frith Street Gallery,這些藝廊從地段,裝潢到工作人員與展品都再再提醒我們這些窮酸藝術學生自己是個藝術世界的賤民, 他們通常不太好抵達,周圍也沒有太多其他的景點空間可以停留,但看到大師原作的震撼,無價。其他還有像是藏身於海德公園中的Serpentine Gallery(其實有兩間,另一間叫做Serpentine Sackler Gallery),遠在Edgeware Road的Showroom,Lisson Gallery(也有兩間),更加遙遠,遺世獨立的Matt Gallery以及躲在牛津街小巷中的Photographer's Gallery等,這些都是值得跋山涉水造訪的好空間。至於Tate Modern/Britain這類的大美術館,可能就是依展覽項目還有拜訪目的來決定是否要前往觀展了。

 

       如果要說身處倫敦的小確幸,那我會說上網到Amazon.uk可以隨時買到任何領域的最新書籍這件事對任何愛書人都是冰毒等級的可怕誘惑,Brick lane上24小時營業,Bagel專賣店裏賣的Hot Sauce Beef Roll是我每遇必買的小吃,Fortnam &Mason的蘋果綠茶茶包是味道蠻好又還不致過於奢侈的香料茶,在453公車上對著窗景發呆思考,對我而言是某種羅漢腳的奇幻漂流,而GBK漢堡店內販售的奶昔是奢侈美好的享受。但在所有這些之上,我最喜歡也最想念的可能還是那不論何時都能直衝腦門的滿天寒氣,還有不用吸取尼古丁也能吞雲吐霧的小小樂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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